醒著做夢:陳思宏
N型特派員
發布時間:2024.10.09
原以為陳思宏會著一襲華麗花襯衫粉墨登場,他卻以可愛的熊熊帽T返母校彰中演講,興許是回家的感覺,讓他倍感親切。「前幾年我也有回來一次,這一棟圖書館是全新的,但高一到高三的教室都還在,和我讀書的時候並沒有差很多。」數了數,陳思宏是 83 級畢業校友,正好已從彰中畢業三十年。
1994 年,彼時甫解嚴,總統尚未直選,校園裡仍瀰漫著某種傳統和革新相抗的壓抑氣氛。談起校園戀愛經驗,陳思宏只能是苦笑。「完全沒有什麼愛情故事!那個時候同性戀還是禁忌話題,老師也沒有什麼進步的性別意識,就只能偷偷亂暗戀班上的男生而已。」他想起腳踏車雙載被抓去學務處擦玻璃根本訓導主任自肥,升旗的時候在司令台對著全校師生練習英語演講簡直公開處刑,模擬考數學成績只有三分卻笑得開心異常。高中時的零星記憶勉強浮現,為了逃離無聊的永靖、沉悶的彰化,畢業後的陳思宏到處旅行。台北不夠遠,非得要跑到柏林,隔著一片歐亞大陸、操著一口咬字清晰的口音,才甘願偶爾凝視小島,懷想家鄉。
「每個人都會有去遠方的慾望。如果生命是一條河,我會一直想要去看河的對岸。對岸的花聞起來香不香,對岸的臭豆腐有沒有我們這裡的臭豆腐臭,對岸的語言聽起來是什麼樣子。」在彰化讀書的時候一直想著離開彰化,等到移了居、寫了書,繞來繞去還是在說彰化長短、罵彰化髒話。《鬼地方》講永靖的鬼故事,《樓上的好人》位於員林的某間理髮廳。在陳思宏的世界裡,到處都是故鄉和異鄉,時刻都在逃跑和回家。《鬼地方》得了一大堆獎、翻成一大堆譯本、被一大堆中學老師選為課外讀物,卻十分兒童不宜——倒不是性愛場景如何赤裸,或者同志情慾多麼禁忌——而是那些隱藏在故事裡的焦慮與悲傷,或許還是太難消化。
陳思宏的鬼故事毫不靈異卻驚悚非常。大從白色恐怖的鄉間肅殺、官商勾結的發財途徑,小至升學放牛的一線之隔、鄰居哥哥的口交遊戲。情節荒誕而文字濃烈,回過頭來竟虛實參半、真真假假。華人怕鬼,花了一整個月畢恭畢敬供奉祭拜,只為確保人鬼殊途、互相尊重。陳思宏喜歡「鬼」字特殊又曖昧的語境,「爛地方」、「鳥地方」都凸顯不出「鬼地方」交織的愛與恨,一種既想咒罵又逃離不了的無可奈何。旅居德國,他發現歐洲人不講鬼故事、進旅館房間前不先敲敲門、半夜十二點待在無人的黑暗廁所,並不會有靈異的聯想。鬼是專屬於鬼地方的鬼,就算搭了幾十小時的飛機,午夜時分依然陰魂不散。縈繞心頭,潰不成眠,思思念念,都是故鄉。
為了推廣新書《第六十七隻穿山甲》,陳思宏久違返台巡迴宣講。彰中場是他唯二答應的校園邀約。他害怕 A3 尺寸精美護貝裱匡的標楷體感謝狀(又不是支票!)、害怕校長主任致贈擺拍合照(好尷尬!!)、更害怕午休睡醒的高中生眼前兩座墳場(尖叫破音!!!)。在母校的這場演說,他省略一切文本朗讀、情節分享等沒看過書就會立刻進入睡眠的內容,轉而聚焦在出版業和國際書展的趣聞八卦二三事。筆者在兩禮拜後的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,終於聽到那些兒童不宜的部分。
陳思宏的故事裡常有情慾和性愛,在國資圖的最後一場新書發表會裡,陳思宏先是朗讀了書裡秋日氣息的浪漫情懷,話鋒一轉又和讀者聊起「他」和「她」的「人.性」。《第六十七隻穿山甲》中敘述一對青梅竹馬:一個嫁給政治人物的女明星,一個浪跡法國的男演員;一個異女,一個 gay。陳思宏把性愛比擬為酒,或放蕩不羈如劉伶病酒,或浪漫多情如李白舉杯。
喝酒有時作為一種權力被行使,有時成為資本以炫耀,有時使人受傷。喝醉是一件奢侈的事,買醉可恥卻有用,更多人裝醉,曲意逢迎。問起陳思宏那些酒精之於故事的意義,「我相信喝酒是一件快樂的事情,它也應該要是一件快樂的事情,但在我的小說裡有很多人不快樂。」有次他去德國著名夜店Berghain,大開眼界。各種匪夷所思的飲酒癖好,造飲輒盡,期在必醉,何止不醉不歸,簡直醉生夢死。震驚的同時他想起華人的保守壓抑不快樂,於是讓「柏林楊紫瓊」出現在《第六十七隻穿山甲》裡,把他所活到的人生,分享給對酒精過敏的人們。
第九個小孩,家中么子,重男輕女。比起姊姊們,陳思宏似乎擁有更多做夢的權利。高中的時候他只是想離開,去哪裡都好。想去看電影、想去金馬影展,去著去著就抵達柏林,成為影展口譯、台灣之夜主持人。在盧卡諾和茱麗葉畢諾許相撞的機率,比在彰化巧遇二姐還高。
他常自嘲自己愛哭、愛睡覺。睡覺的人做著白日夢,卻成為他一直向前的原因。庄腳俗坐在戲院裡,歐語藝術片開始播放,睡睡醒醒,看不懂裝懂,不懂卻忍不住嚮往。逐漸習得歐語口音,演員夢電影夢交織,成為他認識世界的語言。他對 followers 分享炫耀自己的小說翻譯成各種樣貌出現在各地書店裡,他對彰中學弟高談閱讀之美好如老人言。但夢的甜美只有做夢者知,唯做夢之必要仍需不厭其煩反覆宣導。
因此,他是陳思宏。他寫作,作一個大夢,夢裡住著一切,一切正在發生。
本文章由張凱鈞授權刊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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